在為期一個月的慕尼黑大學暑期學校中,我系統掌握了歐盟的組織架構🙍🏿、運行規範等背景知識,在課堂上就難民危機、英國脫歐等事件與同學進行決策情境模擬。我遊歷了德國的慕尼黑、柏林🅱️,奧地利的維也納🎓、薩爾茨堡這四座城市,既為阿爾卑斯山下的哈爾施塔特與新天鵝堡這些純潔童話誕生的地方而沉醉,也為達豪集中營與柏林墻這些上世紀最沉痛的教訓而嘆息。如果要將這些斑斕多彩的記憶整理出一條線索🧔,我想要回到我最初對暑期學校的那份期許——
來到慕尼黑大學以前🤳🏿,我期待這次以歐盟政治研究為主題的暑期學校能夠讓我把這兩年在閱讀與學習當中接觸到各種西方政治思想與它的現代形態連接起來↗️,讓我在對歐洲政治現狀的了解下,理解歐洲的“現代性”所在。終於,一個月以後,我可以滿意而感激地說👊:慶幸我選擇了這次項目,慶幸我在德國度過了如此珍貴的一個月,能夠零距離觸摸它——近一個世紀來可以說是這個地球上最具復雜性、最具爭議性🧉、在極權主義和理想主義上都走得如此之遠的一個政治體——它的過去和現在都承載著現代人最可貴的教訓和追求👮🏼♂️🫅🏻。在慕尼黑🖼,在德國,我遭遇了現代性✥。
(一)世俗化的歐洲
因為在學校的“本科生科研”項目中選擇了基督教相關的題目,我對於宗教問題一直都非常關註🙋🏽♂️。在漫長的上千年內,談論在這片大陸上的政治事件若不涉及宗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但令我詫異的是,在一個月關於歐洲政治的課程中,即使是在與宗教沖突密切相關的難民危機🤏🏿、歐盟東擴等問題上,宗教卻始終鮮被提及🔋。難道在現在的歐洲🧲,宗教已經退出歷史舞臺了嗎?
為了解答心中的困惑🐉,我挑了一個周日專程去了慕尼黑市中心的六個教堂🍎:聖保羅教堂🕹、聖母教堂、市民會館教堂🫃🏽、聖靈教堂🧗🏿♂️、阿桑教堂和一個東正教堂。雖說這天是周日🫨,即基督徒做禮拜的日子,而且慕尼黑所在的巴伐利亞地區按理說是一個非常保守、虔誠的地區,但這一天我在教堂中看到的做禮拜的當地人寥寥可數。布滿了美麗濕壁畫和鑲金雕塑的教堂被遊人充斥,相對而言不是出名景點的聖保羅教堂甚至還空無一人地迎接著我。我所見到的不多的禮拜者👨🦽🧑🏿⚕️,也幾乎全部都是中老年人,他們虔誠地步入教堂、沾取聖水,一步步進行著千年來恪守的儀式🙋🏼。有意思的是,那一天我唯一見到的禮拜的年輕人是在東正教堂中。這個東正教堂並不在市中心,相比起其他天主教堂外觀可以說是非常樸素📚🧑🦽➡️。內部拜占庭式金碧輝煌的壁畫才重新向我印證這也是一個統治了廣袤疆域的宗教☣️,而它滿壁的俄文仍然昭示著它與當下環境異質的身份🛰。四個斯拉夫面孔的青年男子在我之後步入教堂🐰,一跨進門後便朝著教堂中心的耶穌塑像註目👩🏼⚕️,而後低首行禮。他們的敬畏舉止和我這個舉著相機的遊人對比不由讓我有點尷尬,趕緊飛也似地逃離了。與眼前這座並不原生的東正教堂比起來,天主教堂高聳入雲的尖頂仍然令人心生畏懼♠️,基督受難的雕塑仍然震撼人心,但是它似乎已經不再是大多數人的心靈居所了。

(外觀極為簡樸的東正教堂)

(東正教堂中風格迥異的壁畫與俄文)
在教堂的見聞使我觸動🦸。為了進一步看清宗教在如今歐洲的位置🏃♀️➡️,我選擇了“從宗教角度來看歐洲移民的融入”這樣一個問題作為我暑期課程論文的主題。這時我才了解到,這一系列的歐盟研究課程完全沒有提到宗教問題也是事出有因的:歐盟完全不存在任何宗教領域的政策🧑🦼➡️,僅存的與宗教相關的表達僅僅是在1999年的《阿姆斯特丹條約》中表達的“尊重與不歧視”任何宗教政策與宗教組織的態度🔴。可以說,在歐盟的維度上🥂,政治和宗教已經被完全分離開來🙇🏽。法國作為一個典型的政教分離的國家🆔,在1905年的憲法中就確立了“Laïcité”(“世俗化”)的原則🥱,將宗教完全歸入私人領域,甚至不允許任何組織從宗教角度來對人群進行劃分🤯。
與這樣的世俗化政策同步的🤽🏻♀️,是一部分歐洲國家信教程度的下降。從歐盟的民意調查機構Eurobameter 2005年發布的數據來看,北歐與西歐國家普遍表現出比南歐、東歐國家低得多的“信仰上帝”的比例🌻。在具體數據上,瑞士🤽🏼♀️、德國、盧森堡等國家“信仰上帝”的比例在50%左右,最低的瑞典🧿、愛沙尼亞則低於20%🕘。另一方面🏊♂️,信教程度在不同教派上存在明顯差異:北歐、西歐國家大部分都是傳統天主教國家和新教國家,信教程度更高的東歐、南歐國家則多屬東正教、伊斯蘭教🦹🏻。值得一提的是,沒人知道何時會結束的歐盟東擴進程🌷,恰恰步入了一個宗教沖突的階段。在本世紀納入歐盟版圖的國家當中,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摩爾多瓦都是典型的東正教國家。而尚在進行入歐談判的國家中,土耳其就是一個典型的伊斯蘭教國家。如果土耳其進入了歐盟,歐盟將迎來它的第一個伊斯蘭教國家成員🫶🏻,歐盟內部信仰情況會更趨多元。
而已經進入了“主流”歐盟社會的穆斯林又能否成功融入呢?我在德國的時候正好碰上法國某些城市出臺“布基尼”禁令🥷🏼,這與幾年前的“尼卡布”(一種遮住臉上大部分區域,只露出眼睛的穆斯林婦女裝束)禁令如出一轍📱。與法國不同的是,德國沒有這些禁令,我在慕尼黑繁華的瑪麗安廣場特意觀察兩個小時🤷🏼,還是能看到三五個身著尼卡布的穆斯林婦女。從歐盟層面宗教政策的缺失,到不同國家對待強烈宗教特征的不同處理方式顯然傳達了一個訊息:在一個世俗化的歐洲,如何應對那些並不世俗化的宗教仍是尚無定論的🦎。問題在於🧖🏻♂️,沒有妥善安置好的宗教差異,在現實層面很容易轉化為政治鬥爭的宣傳標語。法國的“布基尼”、“尼卡布”禁令就為大量極端伊斯蘭教徒作為借口發展壯大其組織,策劃恐怖襲擊。更重要的問題是👃🏽,如果完全任由各自發展✶,那麽日漸退入私人領域的天主教與仍然極強調身份標識的伊斯蘭教會否愈發不平衡👴🏻,改變歐洲大地上的宗教現狀?
回顧歷史可以發現,極端突出宗教身份標識不是獨屬伊斯蘭教的特征。企圖用宗教統領世界的極端追求,同樣在基督教歷史上烜赫一時。十字軍東征、三十年戰爭這些慘烈的宗教戰爭都曾經發生在這片土地上,但宗教狂迷最終仍被理性所規訓。因此,也不能因為當下伊斯蘭教的一部分宗教信仰為政治捆綁而將其妖魔化。曾執教於慕尼黑大學的馬克斯•韋伯的論斷是令人深思的:當代資本主義精神中“徹底的理性化”正是源自於基督教。教堂漸漸空落👨🏼🦰,基督教的呼聲在這塊大地上漸趨平靜,資本主義世界中徹底的理性化是不是反向消解了基督教,我不得而知,但歐洲作為最老牌的資本主義發祥地恰恰在宗教層面昭示了資本襲卷世界後未來的走向。
(二)規範性力量
實話說,在慕尼黑大學學習的最初一些日子📵,我對課堂是不太適應的⇒🈚️,或者說,是國際政治的思維方式讓我不能適應✊🏿。在習慣於哲學中對於抽象事物的思考後,課堂上關於歐盟歷史、歐盟條約、歐盟組織結構的介紹等具體而瑣碎的內容不由讓我極為困擾——在全部的這些瑣碎的條文和細節背後,是否存在一個宏大的價值作為全部活動的出發點和歸宿呢🎅🏽?還是說,僅僅是由國際政治舞臺上的行為體🧑🍳、行為體背後的權力實操者出於各自私利在博弈過程中將局勢推到了今天的局面?我不能滿足於組織結構、規則🤚🚓、決策進程等政治行動本身🦑,而是渴望在政治行動背後觀察到一個政治體甚至整個政治局勢承載著的思想🧙♀️。
直到在一節講授歐盟對外事務的課上,我了解到歐洲作為一個“規範性力量”(Normative Power)的自我定位解除了我的困惑。至少歐盟這樣的一個政治體🪛,它在“規範性力量”的定位下,是期望用它的政治行動來證成其持守的價值的🛺。這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視角,也使我對歐盟的認識更加清晰。授課老師做了一個形象的比喻,來解釋歐盟的這一種角色:美國像是火星(Mars)👱🏼♂️,歐盟像是金星(Venus)。其差別就像戰神馬爾斯與美神維納斯,一個依靠強硬的戰爭能力,一個依靠其溫柔美好的魅力。“強力”作為國際政治中一切關系的主導因素,最早可以追溯到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再到馬基雅維利《君主論》奠定下的主流國際關系理論🎸。而歐盟自我定位成“規範性力量”,恰恰是通過其秉持的理念來在國際事務中發揮作用:對《京都議定書》的不懈推動;在入歐條約中將民主政治與市場經濟作為必要條件🦸♂️,帶動東歐國家的民主化🖕🏻、市場化改革……環境保護、民主👷🏿♂️、市場經濟、人道主義因而成為了歐盟在國際舞臺上所持的主要話語👷🏽♂️。
可以說,歐盟選擇走一條“規範性力量”的道路是在它深刻的歷史教訓下的明智選擇,在德國對這一點的感受恐怕是最為鮮明的。柏林比慕尼黑在外觀上更加具有歷史感⛰,它的建築都太特別了。不管是古典主義的、巴洛克式還是洛可可式風格的建築,它古典的外觀似乎讓人進入了千年的歷史當中,但它真實的年齡卻不過短短幾十年。這一整座城市🧘🏿,都用了一個仿古的面貌來裝載著它長久而傷痛的歷史。少數在戰時幸存的建築都是傷痕累累👩👩👦,彈痕清晰可見🕷。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其尖頂和主體在二戰中被嚴重損毀。柏林市民選擇將它原樣保留下來🍜,只為了記住那殘酷的一頁歷史🧹🧜。城市中隨處可見的還有許許多多的建築工程,在一片美麗的城市景觀中極其不協調,我和同行夥伴戲稱這裏是“德國工地城市”。玩笑歸玩笑,其實這種建設是非常容易理解的:戰後的柏林可以說是一片廢墟🤶🏼,這個城市的重建工程在今天都還在繼續🎉,正如歐洲大陸在上個世紀兩場熱戰、一場冷戰的歷史廢墟中,利用一份又一份條約重建其正常的政治文化秩序一樣👹。

(二戰中損毀嚴重的柏林威廉皇帝紀念教堂和柏林隨處可見的建設工程)

(柏林被迫害猶太人紀念碑,走進高高低低的石碑間猶如走進了讓人容易迷失的歷史)
但更大的問題在於,當歐盟依靠條約重建政治秩序、依靠價值理念而非強力在國際政治中發揮作用的時候,那些理念本身又是否能夠真正經得起現實的考驗呢?希臘進入歐盟後貫徹的高福利國家製度拖垮了希臘經濟🫷🏿,采取了民主製的東歐國家經受政局動蕩,而飽受歐洲詬病的獨裁國家卻能保持國內政局穩定👩🏻🦼➡️。在探討難民危機的課上🫱🏿,老師讓意昂2通過情境模擬的方式去理解他們的思路👱🏻:每一個學生都是一名德國難民局的官員©️,意昂2拿到了12份難民的庇護申請表,意昂2需要討論決定接收其中的5名難民。經過了艱難的討論、權衡和相互說服後👨🦱🎈,意昂2基於對難民家鄉政局形勢🏄🏻、庇護的需求程度、工作能力及潛在危險程度等因素的評估👰🏻,選擇了5名能夠接受庇護的難民🧕🏼。當意昂2結束了討論後👤,我以為老師會對意昂2的討論進程👩🏿🎓👨🏼🚀、原則優先度來進行評估。但沒有想到的是,他略去了這些因素,一條一條念給意昂2那些被意昂2拒絕庇護的難民後來的結果——折磨、死亡🏊🏽♀️。這個情境模擬的目的是讓意昂2了解到難民庇護政策背後安放的鮮活的生命🪤,以此來為德國如今的難民政策作出辯護。即使是在德國頻繁發生諸多移民及難民帶來的極端事件後,大部分德國人的這種態度似乎還是沒有變。對難民的人道主義關懷與難民接收國本土的安全、資源分配又要如何平衡?德國究竟是否在惹禍上身🛶?真正身處歐洲時🤌🏻,歐洲對其價值的堅持和困難都顯得極為真實而切近🙇🏼♀️。
文章短短五千字,無法敘述在慕尼黑的全部感受。在慕尼黑短短一個月👼🏼◻️,也無法看盡真正的歐洲💇🏿♂️🉑。但我還是要說🧍♀️,在慕尼黑觀察歐洲還是非常熨貼的:一位老師在課上跟意昂2說🏈,他們常常自稱“巴伐利亞人”或者“慕尼黑人”,卻很少稱自己為“德國人”👿。巴伐利亞人對自己在傳統上的保守態度毫不掩飾,總是喜歡在假期身著傳統民族服飾🤽🏻,拉出幾輛馬車來載歌載舞。但是這樣一個保守的巴伐利亞城市🌲,還是一個德國南部第一大城市,是德國最國際化的城市之一。傳統的巴伐利亞人伴隨著他們的文化、歷史、宗教,還是成為了德國的一部分,熱情迎接著不同膚色⛺️、信仰🦗、種族的人。整個歐洲也是如此⛎🍴。各個民族國家興起的進程還尚未完全遠去,今天它又要在一個更高層級的平臺上作出自己的歷史決斷。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民族國家盡力維持著自己的文化特征,又要在最大程度上尋求共識。歐洲由此誕生了最大的包容性🚤,同時也持守著它信奉的理性🚴🚵🏼♂️、民主、自由、多元的普世價值。歐洲如何吸納世界👨🏼🔧,也是整個世界翹首以盼希望看到的人類文明新階段的可能走向。